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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15, 2010

廖偉棠 藝術這塊霓虹招牌

2010年6月2日

出離島記
藝術這塊霓虹招牌下面,一切都在賣和買。這是今年「香港國際藝術展10」Art HK 10的宣傳海報最直接地傳遞給我的訊息—鬧市中一具最有香港特色的赤裸燈管屹立,「ART HK 10」七個大字熒惑地發着光。

如果可以交易並且價格合理,我想我會首選收藏海報中這具霓虹燈牌。首先它讓我想起了十年前、旅居香港的藝術家顏磊的燈管作品:那作品直接複製自當年在旺角油麻地比比皆是的妓院招牌—那些用粉色燈管組成的箭嘴指引着慾望的方向,隱晦又心照不宣,可謂玩弄藝術隱喻的高手所為—而顏磊以他一貫因利成便的惡搞作風,把慾望招牌直接移植到藝術場所(當時是長沙灣政府屠場的臨時藝術村),立刻使它具有了更針對藝術自身諷喻意味:藝術家們、藝術收購家們,你們的慾望出口在這裏。

招牌酷似廉價十元店

但說回今次國際藝術展這塊酷似廉價十元店的招牌,它的作品精緻度仍然大大超出當年顏磊那山寨版。而我覺得它值得收藏還在於它充分地體現了當代藝術最寶貝的四個特點:第一、艷俗性,粉色系加上持續的光亮,張揚又嫵媚;第二、直接的圖解性,它費心屈就的英文和阿拉伯數字,沒有人會作出半點多餘誤讀,藝術真正做到了婦孺能懂;第三、簡易的百搭性,這塊招牌可以移動到香港市區的任何地方擺放,好比一個確認的印戳,蓋在哪裏那裏就被證明為富有藝術之地而不是沙漠;第四,當然是商業性,「ART HK 10」中的「10」,無論怎樣看,都像是一個標價,「10」後面的單位是浮動的,可以是萬、十萬、百萬……

「ART HK 10」也可以音讀為「呃(騙)香港10次」,讓香港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善待藝術、讓香港人以為藝術不過就是會展中心裏幾個下午的賣和買。純然,後現代主義運動以來,藝術早已不是殿堂或教堂牆上高不可攀的聖物,觀眾也愈來愈像逛街買菜—雖然都穿着晚禮服。開幕貴賓場的衣香鬢影一如既往的令人受不了,如果在香港你想要一晚上見盡所有那些和藝術無關的社交動物,這晚就最合適了。但這晚我有幸目睹了一個饒有趣味的「行為藝術」,無數杯穿梭於藝術品之間的紅酒,其中一杯摔碎在最昂貴的其中一件作品前面—那是張洹以整張牛皮壓製而成的佛首像—濺起的酒染紅了低垂的牛尾巴,這一下子令張洹的作品賦有了更多的意義。我想起的是那個著名的禪宗公案:白牛過窗櫺,頭身四蹄都過得,唯有尾巴過不得!張洹那白牛幻化的佛像,穿過藝術買賣場這滾滾紅塵,最終當然不得涅槃。

藝展主要是交際和傾銷

趟這渾水之河哪能不濕腳?藝術遭遇商業的尷尬,這場被我「命名」的「行為藝術」恰好做了一個最新的註釋而已。「香港國際藝術展」當然不是最後一個賣場,不是最好一個也不是最壞的一個。藝術家也非常尷尬,「我討厭這種衣香鬢影的場合,但仍然付出巨大精力投入,因為我們提供的只是藝術,而不涉及交際或傾銷。」本地藝術家關尚智回答也是藝術家的記者馮敏兒的說話,倔強中流露的是無奈。因為現實的藝術展正是交際和傾銷,藝術只是藉口、布景和硬通貨而已,藝術家自身的態度清醒已經成為藝術最後一道壁壘,縱觀這次「香港國際藝術展10」,說句公道話,能夠堅持藝術標準而不是商業標準的藝術家還是佔了半數以上,自甘淪陷的藝術不多,儘管有一些畫廊赤裸裸地把他們代理的藝術家往這個方向引誘着。

藝術兀自還端着一個清高的姿態,藝術推銷員則無所謂,貴賓之夜我耳邊聽得最多的還是「這件作品的升值可能」、「收藏這個藝術家將來出手容易」這樣的行話。這樣的大環境中藝術如何自處?真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大多數的藝術家選擇的是假裝超然的迴避:作品生產出來了,就讓它交給市場折騰去吧。又有部分不甘心的比較叛逆的藝術家選擇的是挑釁,就像他們的祖師爺杜尚一樣,在藝術市場的邏輯當中大肆調侃市場本身,在藝術展這些「高級場所」刻意粗野、好鬥,但是一不小心連你的叛逆姿態也成為了收購對象—當今潮流,如果藝術家在一張大尺寸畫布上大筆揮上「藝術展是個儍逼派對」之類的字眼(一定要大尺寸還要中英對照),也必然被標價出售。最終又有一部分聰明的藝術家發現這其實是條走向市場的終南捷徑。

姿態都無所謂,關鍵是硬通貨的可能。我又想起顏磊十多年前一個作品,一群西裝筆挺的西方人圍坐小圈,目光炯炯地齊齊盯着你,作品的名字就叫做《我能看看你的作品嗎?》,這幅辛辣深刻的作品,現在是否也被收購了呢?藝術如何自處,對於市場都已經無效,藝術家能夠做到的僅僅是對得住自己的藝術良心—雖然市場中人說到「良心」二字嘴角難免一笑。

回到香港,政府如何看待藝術、藝術執事者如何看待藝術,也已經不重要,關鍵是普通人對藝術的態度。這樣說來,「香港國際藝術展」最有意義的絕對不是藝術品的交易量、成交金額的高低,也不在於規模和事件的話題性,而僅僅在於後幾天開放日裏那些自己買票進來觀賞藝術的市民他們的精神得着。他們大多數人並沒有購買藝術奢侈品的能力,因此藝術的商業性對於他們是失效的,雖然他們也津津樂道於「天價藝術品」這樣的話題,但在他們的「不購買」的消解中,藝術竟然回到了藝術本身那種僅僅通過觀賞而獲得意義的存在純粹性中。這是黑色幽默?是諷刺?還是好事?藝術這塊霓虹招牌下面,除了賣和買,還是有一些意外,很藝術地發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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